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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托克的启示

2000-06-22 来源:光明日报 肖复兴 我有话说

曾有一位英国学者论述巴托克时这样说:“如果有人坚持音乐必须是悦耳动听,那他就无法欣赏巴托克的音乐。”巴托克(B.Bartok1881-1945)的音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真的就不美不动听吗?这倒引起了我对他的兴趣。

实在地说,巴托克和他以前的古典和浪漫时期的音乐家的作品不尽相同,同他热爱的理查·斯特劳斯、勃拉姆斯,也不尽相同,他们的作品还在一定的规矩方圆中舞蹈,古典和浪漫的内核还是包融在内容和形式之中的。巴托克是在想标新立异,他是想突破古典音乐尤其是新浪漫音乐的规矩,他的音乐作法和音响效果都和以前不完全一样,他注重出奇制胜的效果,讲究一泻千里的气势,有点光怪陆离。但和勋伯格还是不一样,他并没有如勋伯格走得那样远,他没有完全抛弃调性。显然,他走的不是古典与浪漫派音乐相同的路,也不是勋伯格完全现代派的路,他走的到底是什么路呢?难道他能走成一条中间道路吗?

在听巴托克的音乐的时候,在捕捉巴托克的音乐品格和性格的时候,我的思想常常在开小差,飘移到巴托克的音乐之外。原因是我一边听一边总是忍不住在想,在巴托克所在的20世纪的初期,不仅音乐是如此的活跃,出现了连同巴托克在内的不同流派不同追求却相同在努力探索的音乐家,如德彪西、马勒、勋伯格、理查·斯特劳斯、斯特拉文斯基、艾弗斯……呈一种百花齐放的场面,是如此的缤纷热闹,如同此起彼伏的浪涛奔涌;是如此互相批评着,又互相鼓励着;是你花开罢我花煞,而不是我花开时百花煞。而且,在其它艺术和非艺术领域,一样都出现了如此美不胜收的烂漫似锦的场面:比如文学就有普鲁斯特的浩瀚长著《追忆似水年华》占据春光,心理学有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鸣惊人,美学有克罗齐的《美学》问世,科学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诞生和赖特兄弟的人类第一架飞机上天……就是在我们的国家,也可以如数家珍一样,数得出许多各界的豪杰,如鲁迅、蔡元培、熊十力、马一浮……足以光耀后人。

为什么在一个世纪之前的20世纪初期,这个世界会出现如此欣欣向荣的局面?而英雄是如此辈出,大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新人层出不穷前浪推后浪,让我们后代仰慕如同仰望漫天的星辰是如此璀灿耀眼?如今,一个新的世纪又将来到了,在21世纪的初期,我们还能看得到这样的局面和场面,看到这样的星辰这样的天空吗?

还是回过头来看看巴托克吧。

巴托克走的是民间的路。有音乐史专家说:“巴托克全部创作的一根导线是熔民间音乐精髓与西方艺术音乐为一炉。”对于民间音乐,并非巴托克一个人情有独钟,许多音乐家都曾对民间音乐痴迷,勃拉姆斯就曾经改编过匈牙利舞曲,德沃夏克改编过斯拉夫舞曲,而西贝柳斯和格里格也曾经把芬兰和挪威本国的民间音乐元素移植到自己的音乐创作中来。但是,有像巴托克这样把自己音乐的根深扎在民间音乐之中的音乐家吗?

曾经在一本书中看过这样的一幅照片,是巴托克的老友也是匈牙利的音乐家柯达伊为他拍照的:巴托克在特兰西瓦尼亚山村,用一个旧式的圆筒录音机在录制当地的民间音乐,很像我们现在热门出版的一些老照片的书上的照片,上面的那些偏远山村的村民都笔直地立着,面容表情都有些呆滞,巴托克在认真地鼓捣着那架录音机。这幅照片让我感受到一个世纪之前的生命气息和艺术气息,那个时代人们对艺术的真诚和投入,执着得带有孩子似的天真,不惜踏遍千山万水也要寻求一种真理般的渴望,真是让我感动。我们现在还能出现这样的场面吗?我们一些音乐翻录别人现成的带子(俗称“扒带子”)就马到成功了,我们许多文学只是标榜私秘性甚至身体化写作,谁还愿意那样千里迢迢地走向民间?我们现在似乎越来越鄙薄走向民间,甚至连“深入生活”都似乎显得陈旧乃至是很让人害羞的一个词,我们便极其容易满足于表面的热闹(比如近乎泛滥的评奖、走马灯似的各式讨论会),或者二道贩子般鼓捣着一些外国货的翻版而以为才是艺术,我们便极其容易以百姓文化水平有限读者口味低下作为自己作品发行量越发减少借口,将责任全部推卸给读者,遑论如何去如巴托克一样以生命为代价去走向民间?

据说,巴托克不满意自己早期简单模仿的作品,而他企图成立新匈牙利音乐学会也惨遭失败,他毅然离开了大都市,跑到了深山老林,带着他的老式圆筒录音机,就这样采风收集了两千多首民间乐曲,其中包括匈牙利本土,也包括罗马尼亚、南斯拉夫,还包括北非和东方。同时,巴托克还撰写了大量论述民间音乐的论著。不知道世界音乐史上还有没有如他一样的热情而如众多采集民间乐曲的音乐家了?我猜想,如他一样热情的有,如他一样蜜蜂一样不停地采蜜般采集两千多首之多的少见了。巴托克惊异地发现民间音乐尤其是匈牙利的民间音乐充沛的活力和新颖的生命力,并把它们带入他的音乐,拓宽了音乐本身的疆域。

整日奔波在这些偏僻的山村,尤其是看到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村民唱起民歌来忘记了羞怯,脸上呈现出的喜怒哀乐和歌曲的感情完全融为一体的时候,他越发感受到什么才是他所需要的民间音乐。这些真正地道的民间音乐,彻底地改变了他和他的音乐。他像是一头关在城市里动物,变成了一只飞出笼了的鸟,发现了一片无限自由的天空。那时他说过许多关于民间音乐的话,现在来听听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他曾经无情地批评过那些伪民歌:“国内外以为是匈牙利音乐精神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匈牙利民歌,却是些没有根基的、拼拼凑凑的仿制品。加上吉卜赛乐队的雕琢风格。”他同时还说:“那些所谓的歌曲,一年又一年地大批生产,潮涌般地不断向人们灌输。你稍不戒备,就会失去免疫力,久而不闻其臭。每个历史时期都有这类弄虚作假的‘天才’,信口雌黄,歌词从头到尾都是些陈词滥调,也只配上那些叫人恶心的音符——我才不把这种东西叫做音乐呢。”这样的话,对于我们今天仍然有着警醒的启示意义。

都说巴托克的音乐不大悦耳,其实只能说他的有些音乐不悦耳。这支弦乐的《交响协奏曲》的开头就很好听,不同乐器的渐渐加入,将乐曲的层次谱就得那样精致细微又色彩分明,整体的弦乐如同从湖面上掠过的一阵阵清风,带有花香,带有鸟鸣,也带有嘹亮的呼叫。听第二乐章的感觉,一样的很美,开头笼罩的哀宛情绪,在长笛和单簧管交错的呼应之下,显得格外迷人。末乐章里的民间音乐的色素最为明显,那种民间乐曲的粗犷,充满野性的张力,山洪爆发般,一泻千里。说《交响协奏曲》是巴托克最为出色的作品,一点也不为过。

如果我们知道这支《交响协奏曲》,是在巴托克逝世前两年1943年的作品,在此之前许多时候他是一直在贫困和白血病的双重重压下艰难地活着,精神处于极度的痛苦煎熬中,许多时候没有创作也不愿意创作,是他的好友指挥家库塞维茨基的竭力约请,他才出山谱就了这支乐曲,我们就会对这支乐曲更会充满敬意。在那里,我们依然可以看见民间音乐浓重的影子挥之不去,盘旋不止。

有人说:“巴托克是活跃于1910年—1945年间并留下传世之作的四五位作曲家之一。”

这是很高的评价。这也是一个苛刻的评价。

这让我想起前面曾经提到过的问题,为什么在一个世纪之前的20世纪初期,这个世界会如此欣欣向荣、英雄辈出?这实在让我们后辈汗颜。其实,在那段时期,并非仅仅拥有传世之作的巴托克这样四五位作曲家,但我们只要面对巴托克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们可以从巴托克的身上学到一些对艺术追求的执着与真诚,对艺术之树重新返回民间在大地生根的一点精神的净化和意义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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